我发现了酒的好处。我觉得人的真性情不易流露，人与人之间总免不了有一套虚伪。但只要三杯酒落肚——文言之，则曰“酒酣以往”，就什么话都会说出来，什么事都会做出来，无有恐怖，无所顾忌，人的真性情，只有在这样的境界中会流露。鲁迅说：“世上如果还有真要活下去的人们，就先该敢说，敢笑，敢哭，敢怒，敢骂，敢打……”然而像这样的人，恐怕只有喝酒的朋友中间容易找到，陶渊明一生亮节慷慨，率性而行，我想大部分是得力于喝酒的。

但我也发现了酒的坏处。“国医”曰：酒能活血。“西医”反对“国医”的说法，则曰：酒能伤肺。“国医”的话固然模糊影响，“西医”的话也没有说中酒的真正坏处。佛徒把饮酒列为一戒之一，以其能乱性也。这种禁欲主义我根本不赞成，而且把乱性归罪于酒，也不大公平。但是，酒的坏处是有的，并且很多，首先我觉得靠酒来打交道，笼络朋友，不仅靠不住，而且流弊很大。在这个斗争十分尖锐的社会里，敌友之分，是应该搞清楚的。如果仗三杯老酒的刺激，忽然引敌人为知己，披肝沥胆，无话不谈，那其结果将是不堪设想的。尤其是搞政治的朋友，不仅靠不住，大笑大哭大骂之后，拉了一个特务来倾吐一番真情，那还了得！——喝酒成千古恨，他自己“再回头已百年身”还是小事，革命大业也许会因此而受到阻碍。在陶渊明时代，还可以说“但恨多廖误，君当恕醉人”，现在的敌人，会因为你是喝醉了酒而宽恕你吗？我的朋友宣中华，在二十年前，正当浙江“清党”的前夜，他是省政府的重要负责人，有一天晚上风声很紧，他出席一个紧急会议，可是他已经喝多了酒，不能作缜密的思考，大概这个会也就开得不圆满，过了十多年，褚慧僧先生同我谈起，还是慨叹地说：“那晚中华为什么竟喝多了酒呢！”即此一例，可见喝酒是容易误大事的。而况仗酒力来状胆气，也不过是一时的，酒性发作时，固然敢说，敢笑，敢哭，敢怒，敢骂，敢打，等到酒性一过，便垂头丧气，要说“但恨多廖误，君当恕醉人”了。正像《聊斋志异》里的马先生吃“丈夫再造丸”一样，药性一过，手脚都软了。